白癜风可以喝咖啡吗 http://m.39.net/baidianfeng/a_9407992.html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
曹文轩是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作品书写了悲伤和苦痛的童年生活,为孩子们树立了面对和挑战艰难生活的榜样,赢得了广大儿童读者的喜爱。
同时,作为北京大学教授,曹文轩也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他在《经典作家十五讲》中,以独特的视角解读了鲁迅及其作品,可以独具慧眼,鞭辟入里,深入到鲁迅的思想和艺术的精髓,对我们的文学阅读与写作有很好的指导意义。
鲁迅的作品,除子君等少数几个形象用了审美的意识(子君之美也还是病态之美:带着笑涡的苍白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配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一般情况之下,鲁迅少有审美之心态。与爱写山清水秀、纯情少女与朴质生活的沈从文、废名相比,鲁迅笔下少有纯净的人物和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这也许不是丑化,生活原本如此。秃子、癞子、肥胖如汤圆的男子或是瘦高如圆规的女人……鲁迅笔下有不少丑人。在鲁迅的笔下,大多为一些庸碌、无趣,甚至显得有点恶俗的事情。虽有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但到底难保这份“月下持叉”的图画,岁月流转,那英俊少年闰土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并且由活泼转变为木讷与迟钝。
除《社戏》几篇,鲁迅的大部分小说是不以追求意境为目的的。中国古代的“意境”之说,只存在于沈从文、废名以及郁达夫的一些作品,而未被鲁迅广泛接纳。不是鲁迅没有领会“意境”之神髓,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一美学思想与他胸中的念头、他的切身感受冲突太甚,若顺了意境,他就无法揭露这个他认为应该被揭露的社会之阴暗、人性之卑下、存在之丑恶。
鲁迅也许还是从现实中看出了一些诗情画意,但,像他这样一个思想家,他不得不舍弃这些,而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存在着的丑陋,为了加深人们的印象,他甚至要对丑陋程度不够的物象加以丑化。这大概就是鲁迅的小说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秃头和癞头疮的潜在原因。
一、屁塞
何为屁塞?
《离婚》注释作解: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
《离婚》中,地方权威人士七大人手中总拿“一条烂石”,并不时地在自己的鼻旁擦拭几下。那劳什子就是“死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屁塞。只可惜七大人手中所拿的屁塞刚出土不久,乃是“新坑”。这屁塞是七大人的一个道具、一个符号,它是与七大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没有这一屁塞,七大人也就不是七大人,其情形犹如某位政界名人手中的烟斗或是衔在嘴角的一支粗硕的雪茄。不同的只是,后者之符号、之装饰,是对那个形象的美化——因有那支烟斗和雪茄,从而使他们变得风度翩翩、光彩照人,并显出一番独特的个人魅力,而屁塞在手,则是对那个形象的丑化。
二、鸟头先生
《理水》中有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鲁迅未给他名字,只叫他“鸟头先生”。知情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鲁迅在影射顾颉刚。“鸟头”二字来自“顧”一字。《说文解字》:“雇”,鸟名;“頁”本义为头。当年,顾颉刚受不了,要向法律讨一个说法。其时,鲁迅在广州,顾致函鲁迅:“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望鲁迅“暂勿离粤,以俟开审”。鲁迅却迅速答复:请就近在浙起诉,不必打老远跑到广东来,我随时奔赴杭州。
鲁迅之手法,曾遭许多人抨击,但他最终也未放弃这一手法。甚至在小说中,也经常使用这一手法。说鲁迅的小说是又一种杂文,多少也有点道理。
然而,我们却很少想到:鲁迅的影射手法,却也助长了他小说的魅力。
“春秋笔法”,这是中国特有的笔法。借文字,曲折迂回地表达对时政的看法,或是影射他人,甚至是置人于死地,这方面,我们通过千百年的实践积累了丰厚的经验,甚至摸索出和创建了许多技巧:“旁敲侧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后来,它演变成了中国人的一种攻击方式、话语方式乃至成为一种心理欲求,影射竟成了一种生存艺术。
影射的最高境界自然是:似是非是。具体说,被影射者明知道这就是在攻击他,但却不能对号入座。若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要讲隐蔽——越隐蔽就越地道;就要讲巧妙——越巧妙就越老到。这曲笔的运用,可以在前人的文字中找到无穷尽的例子。
鲁迅将顾颉刚的“顾”一字拆解开来,演化为“鸟头先生”,既别出心裁,又使人觉得“鸟头先生”这一称呼颇有趣味,若不是鲁迅要影射一下顾颉刚,兴许也就很难有这种创造。
影射契合了人窥探与观斗的欲望。我们倘若去回忆我们对鲁迅作品的阅读体会,你得承认:他作品中的影射始终是牵着你注意、使你发生好奇心的一种吸引力。
时过境迁,我们不必再去责备鲁迅当年的手段了——他使用这一手段,有时也是出于需要与无奈。更要紧的是,他将影射纳入了艺术之道——也许是无意的,但在客观效果上,它与艺术之道同工合流,竟在某些方面成全了他的小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凡小说都是影射——整体性的影射。
三、咯吱咯吱
鲁迅自然是严肃的。那副清癯的面孔,给我们的唯一感觉就是庄严、冷峻、穿透一切的尖刻。然而,他的小说却始终活跃在严肃与不严肃之间。我读《肥皂》——严格来说,不是读,而是听,听我父亲读,那时我十岁——
四铭从外面回来了,向太太说起他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是个孝女,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围着的人很多,但竟无一个肯施舍的,不但不给一点同情,倒反打趣。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地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四铭太太听罢,“哼”了一声,久之,才又懒懒地问:“你给了钱么?”“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嗡。”四铭太太不等四铭将话说完,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厨下去了。后来,在四铭与四铭太太吵架时,四铭太太又总提这“咯吱咯吱”:“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吱咯吱’,简直是不要脸!”
“咯吱咯吱”这个象声词,在《肥皂》中多次出现。
它第一次出现时,我就禁不住笑了。我的笑声鼓舞了父亲,再读到“咯吱咯吱”时,他就在音量与声调上特别强调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笑。几十年来,这个象声词一直以特别的意思储存在我的记忆里。这绝对是一个米兰·昆德拉所言的不朽的笑声。在这个笑声中,我领略到了鲁迅骨子里的幽默品质,同时,我也在这笑声中感受到了一种小市民的无趣的生活氛围,并为鲁迅那种捕捉具有大含量的细节的能力深感敬佩。
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幽默品质的作家并不多,而像鲁迅这一路的幽默,大概找不出第二人。这种幽默也没有传至当代——当代有学鲁迅也想幽默一把的,但往往走样,不是失之油滑,就是失之阴冷。
鲁迅的幽默有点不“友善”。他的幽默甚至就没有给你带来笑声的动机。他的幽默不是出于快乐心情,而是出于心中的极大不满。他的幽默有点冷,是那种属于挖苦的幽默。鲁迅的心胸既是宽广的(忧民族之忧、愁民族之愁,很少计较个人得失,当然算得宽广),又是不豁达的(他一生横眉冷对、郁闷不乐、难得容人,当然算不得豁达)。他的幽默自然不可能是那种轻松的、温馨的幽默,也不是那种一笑泯恩仇的幽默,是他横竖过不去了,从而产生了那样一种要狠狠刺你一下的欲望。即使平和一些的幽默,也是一副看穿了这个世界之后的那种具有心智、精神优越的幽默。他在《孔乙己》《阿Q正传》中以及收在《故事新编》里头的那些小说中,都是这样一副姿态。那时的鲁迅,是“高人一等”的。他将这个世界都看明白了,并看出了这个世界的许多的可笑之处,虽然有着对弱小的同情,但他是高高在上的,是大人物对小人物的同情。
鲁迅的幽默是学不来的,因为那种幽默出自一颗痛苦而尖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