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林梢青通讯员马骏
初夏的杭州,杭州大学路场官弄里梧桐已经茂密,郁达夫故居“风雨茅庐”,正迎接一本特殊的手稿“回家”。
5月21日下午,由郁达夫研究学会、小营街道、杭州市作家协会和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共同主办的“郁达夫唯一存世完整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回家展”正式开幕。即日起至5月26日,在郁达夫亲自选址、亲自设计的风雨茅庐,感受他的文字与笔迹温度。
展览结束后,这一珍贵手稿将隆重呈现于西泠春拍,由郁达夫研究学会公益献拍,所得款项将用于发展郁达夫研究事业。
郁达夫的重要中篇小说
《她是一个弱女子》是郁达夫创作完成于年3月的一篇重要中篇小说。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子善教授在中华书局出版的《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珍藏版)》序言中曾写道:“在郁达夫小说创作史上,《她是一个弱女子》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这是郁达夫继《沉沦》《迷羊》之后出版的第三部中篇。”
年,郁达夫仅用十天时间一气呵成完成了这部小说。
小说于当年出版发行,但在民国时期,其前后三次修改出版时间、更名出版都被当局以不同理由查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像它这样一再被查禁的作品,并不多见。”
小说以杭州、上海为主线,其中提及的许多场景,至今仍能在杭州寻到。顺着现场民国地图中的蓝标,亦可从中寻找到小说中的关键场景。
现场可见,手稿书于名为“东京创作用纸”的两百格(10×20)稿纸之上,黑墨水书写,共一百五十四页(绝大部分一页二面,也有个别一页一面),又有题词页一页,对折装订成册,封面有郁达夫亲书书名:“她是一个弱女子。”
除了封面略为受损和沾上一些油渍以及第21页左面撕去一部分外,整部手稿有头有尾,保存完好,只是书末缺少了达夫作于年3月的此书《后叙》,想必《后叙》是他在此书交稿后或校阅清样时所作,未包括在这册手稿本中。
这部手稿既是初稿,又是在初稿基础上大加修改的改定稿,颇具研究价值——从头至尾,几乎每一页都有修改,大部分用黑笔,偶尔用红笔修改,或涂改,或删弃,或增补,包括大段的增补。有时一页修改有九、十处之多,还有一些页有不止一次修改的笔迹。郁达夫创作这部中篇小说的认真细致、反复斟酌,由此可见一斑。
唯一完整幸存的手稿
这是现存郁达夫小说稿保存最完好、最完整的一部。
据介绍,现代文学距离我们并不远,但因特殊时期的乱世奔离,完整著作的手稿往往稀少,重要著作更是十不得一。一些大家如鲁迅,私藏虽罕,但几乎都妥善保存在纪念馆中。而他一生漂泊,客死他乡,得以保存至今且完整的他的手稿真迹、创作手稿非常有限。
陈子善先生曾说:“在郁达夫生前,他的新文学创作手稿的刊登仅见两次。……在郁达夫身后,他的一些旧体诗词手稿在海内外陆续有所披露,但小说、散文、杂文、评论等新文学作品手稿的发表,哪怕只有一页,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段也几乎完全空白。”
在所有已知的公私收藏里,《她是一个弱女子》是郁达夫唯一的完整著作手稿。这部手稿可能是年由作家带到了他的故乡富阳以后就未曾离开。
郁达夫长孙郁峻峰说,“文革”期间,位于富阳的郁达夫故居曾经历“七天七夜”的抄家,大门被勒令二十四小时不准关闭。家中满满八大车的书籍、字画、手稿被拉到离家不远的一个露天广场上,大多付之一炬,此后政策落实,发还的被抄物资已不及小半车。
幸运的是,在第一次抄家前,经一位居委会的热心人士提前通知,郁达夫长子天民先生的夫人将这部手稿连同达夫日记及一部分信札、手稿藏匿在烟囱烟道中才得以幸存。
献给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
如今,小说创作完成已过去87年。
经过大半个世纪,展柜中的手稿纸张已泛黄,柔韧的格子纸边缝中带有“东京创作用纸”字样,淡淡的油渍、水渍,还有郁达夫专属的笔迹与涂改痕迹,仿佛见证着那一段过去的岁月。
扉页上是郁达夫写下的: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上”。
这是一部献给太太王映霞的小说。
在风雨茅庐里见到这部手稿,令人唏嘘。
风雨茅庐对于郁达夫来说,也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它不仅是郁达夫漂泊一生唯一自己购地设计建造的故居,也见证了郁达夫从一名进步作家成为爱国主义战士的重要转变。
他曾在作品中多次提及“风雨茅庐”,在这里,他不仅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还与妻子王映霞留下了一段美好回忆。
年的腊月间,郁达夫与王映霞相识于上海一座小亭,从此演绎了现代文学史上一段著名的爱情故事。那年,郁达夫31岁,王映霞19岁。年初春的西子湖畔,柳亚子为他们证婚,并诗赞他俩为“富春江上神仙侣”。
就在小说完成一年后,38岁的郁达夫全家从上海移居杭州。
年春天,由他亲自设计的“风雨茅庐”完工。据王映霞回忆,新家于“年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
然而,好景不长,时局动荡中,年,夫妇俩离开杭州,最后也因为种种原因步入了不同的命运。
尽管郁达夫在“风雨茅庐”中居住的日子不长,但他却在日记和作品中多次提及“风雨茅庐”。而后人忆及他时,也每每不忘这座古朴的青砖小楼。尤其是说起他与王映霞的爱情佳话时,这里更被看成是他们昔日爱的港湾。
此次,恰逢机缘,在小说创作完成的87年后,郁达夫研究学会和郁达夫后人愿把这一珍贵的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创作手稿原稿在风雨茅庐分享给全国读者和观众进行展览,可谓是一次“回家展”。
年,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老人,今天把这篇旧作贴在这儿,与上文呼应,读来让人不禁再生感慨:
毛昭晰漫忆“风雨茅庐”
“郁伯伯大概不会想到,那个经常去他家里玩的小男孩,有一天居然会为他的铜像揭幕。”上世纪90年代,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毛昭晰受邀为富阳的郁达夫铜像揭幕。那一刻,已经两鬓斑白的毛昭晰感慨万千,60多年的时光,在这短短一句话中悄然溜过。
毛昭晰口中的“郁伯伯”,就是郁达夫。而那个“家”,也就是杭州的郁达夫故居、大学路场官弄63号“风雨茅庐”。原来,毛昭晰儿时的居所紧邻“风雨茅庐”,他与郁达夫和王映霞夫妇的大儿子郁飞还是小学同学。
年7月,“风雨茅庐”在结束半个多世纪的派出所用房后,终于开始整修。消息传来,78岁的毛昭晰眼神凝重,记忆如夏日的杭城阳光,倾泻一地。
“风雨茅庐”留下欢声笑语
“我们家和风雨茅庐不过一巷之隔。”在省文物局办公室里,毛昭晰轻轻抚平面前的一张白纸,用一支短短的铅笔勾勒出当年大学路场官弄的地图。毛昭晰的父亲毛路真是当时浙江大学数学系讲师,上世纪30年代,他们一家就住在大学路的浙大教工宿舍“求是里”。那是个小院子,里头有5户人家,毛家是最东面那户。隔着‘求是里’的小竹园和窄窄的场官弄,‘风雨茅庐’就在东南面。
而毛昭晰对于郁家的回忆,在“风雨茅庐”诞生之前,便已经开始。年暮春,37岁的郁达夫全家从上海移居杭州,大儿子郁飞与毛昭晰成为横河小学的同学,而毛昭晰的大妹妹毛雪莹则与郁飞弟弟郁云成为同桌。“他们先租下了场官弄的一座老房子,正对着‘求是里’的竹园。那房子门朝西,进门有一个石板地的小天井。”
当时,毛昭晰只有六七岁,用的名字也是外祖父为他取的“毛祖康”。儿时的岁月似乎总是无忧无虑,毛昭晰清楚地记得,两个孩子最喜欢的游戏是在郁达夫家天井的水缸里玩纸船。“天井里有好几个水缸,每次我们划纸船,郁飞的妈妈王映霞就靠在房间的门边看着我们玩,脸上漾着笑容,十分和蔼可亲。”
年春天,在老房子的南面几步之遥,郁达夫亲自设计的“风雨茅庐”完工。后来,王映霞回忆,新家于“年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据记载,当时的“风雨茅庐”绿阴匝地,花木扶疏,两间书房的三面沿壁里全都排列着落地的高大书架,密密麻麻地放着数万册中、英、日、德、法等国文字的书籍。而对孩子们来说,这里则是新的游戏天堂――“风雨茅庐”仿造日本民居,在院子进门右侧专门辟出一间房子作为儿童游戏室,毛昭晰与郁飞便常常在房间里的榻榻米上玩耍。
“不过郁达夫在这里呆的时间并不长。”“风雨茅庐”建成后仅仅半年,郁达夫便远赴福建谋职,奔波于闽杭之间。所以,在毛昭晰记忆中,他与郁达夫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不过,郁达夫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在我印象里,郁伯伯瘦瘦的,个头一般,常穿一件蓝布长衫,喜欢去浙江图书馆。那时候我们都知道,郁飞的爸爸是个大文学家。”
相比之下,毛昭晰更熟悉留守在家的王映霞。“我记得,她的相貌就像旧时月份牌上的明星,很大方、很漂亮。她的手也很灵巧,她很疼爱儿子,郁飞、郁云的毛线衫都是她自己织的。”我记得郁飞有一件深咖啡色的翻领毛线衫,我妈妈觉得式样很新、很好看,就照着样子给我也织了一件。”
听巴人谈郁达夫之死
美好的时光是短暂的,年,抗日战争爆发,毛昭晰一家逃难到宁波、奉化、龙泉、福建等地,他与郁飞一家也失去了联系。“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妈妈在乡下看到报纸,说郁达夫与王映霞离婚了。”年12月,郁达夫偕妻王映霞、长子郁飞离开福州前往新加坡,年,夫妇俩在新加坡协议离婚,郁飞则暂时留在了新加坡。曾经的那份美好只留在永久的记忆之中。“年,抗战胜利,我考进浙大回到杭州,横河小学已经没了,‘求是里’也成了一片平地。”世事变迁让当时年轻的毛昭晰唏嘘不已。
而毛昭晰记忆最深刻的,则是关于郁达夫之死的消息:年,郁达夫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在苏门答腊。“大约是年的旧历年初吧,中国驻印尼首任大使王任叔(巴人)卸任回国来杭,他是我爸爸的挚友。我爸爸带着我去他住的西泠饭店(今香格里拉)看他,在场的还有王任叔在安徽工作的女儿和我父亲的另一位挚友江文涛伯伯。整个晚上,任叔伯伯谈的都是郁达夫。”当时毛昭晰已在杭州大学(当时的浙江师范学院)担任助教,儿时与郁飞的友谊,让他一直牵挂着郁达夫一家人的命运。
“新加坡沦陷之前,郁达夫和王任叔等一大批华人知识分子从新加坡避难到印尼的苏门答腊,不久苏门答腊也被日军占领。有一天,郁达夫坐的公共汽车被开着卡车的日本宪兵拦截。车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不知道日本宪兵在说什么,只有在日本留过学的郁达夫知道他们是在问路。于是他就用流利的日语作了回答。宪兵一听,这个人日语讲得这么好,就要他给宪兵队当翻译,坐公共汽车的人还以为郁达夫是奸细。其实,当时郁达夫取了个假名字叫‘赵廉’,用酒厂老板的身份掩护自己,还兼做肥皂生意。”
“大约半年左右,郁达夫称自己有肺病,不干了。谁知,日本人投降后,有一天,宪兵队队长来找他,郁达夫跟着出去,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可能是因为郁达夫了解不少宪兵队的勾当,他们怕他会揭露出来,便把他秘密杀害了。”
巴人的回忆在毛昭晰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让他感动的是,是那个动荡岁月中,四处漂泊的郁达夫始终坚持爱国信念――在海外流亡期间,郁达夫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抗日救亡。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新加坡文艺界华侨组织了“星洲华侨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团长便是郁达夫。而在印尼给日本宪兵做翻译期间,郁达夫还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保护了大批爱国志士与华侨。
“新加坡人对郁达夫有着深厚的感情。年11月,我受邀到新加坡参加丰子恺先生的画展,新加坡《联合早报》社长还对我说,新加坡老华侨非常怀念郁达夫先生,希望我转告郁飞,他们要请郁飞去新加坡。”郁达夫逝去多年后,仍然在新加坡有很大影响力,这也让毛昭晰感触至深。
郁达夫一生奔波辗转,而郁飞的命运也经历了几次波折。年,郁飞几经波折考入浙大外文系,与当时已是史地系四年级学生的毛昭晰再次相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郁飞孤身远赴新疆,度过了将近30年的时光。到“文革”后,他调回杭州,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工作,并担任浙江省政协委员,在省政协,郁飞与毛昭晰两位儿时的小朋友又重逢在一起。“上世纪90年代,郁飞远赴美国,临走前来我家告别,送给我夫人一本他翻译的《瞬息京华》做纪念。这本书是林语堂著的英文小说,他说翻译这本书是郁达夫的心愿,算是了了他父亲的愿望。”
“郁达夫被害已经62年了,但党和人民一直在纪念他,杭州人也忘不了他。我要感谢横河派出所的同志,在他们的爱护下,风雨茅庐才能经历几十年风雨却容颜不改,给我们现在的维修带来了很大的方便。”70多年的风雨岁月,在毛昭晰的记忆里沉甸甸的,而今人对逝者的怀念,让他颇感欣慰,“把风雨茅庐修缮好,也算是我们对郁达夫先生的一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