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中，有一个少女叫“顺姑”。
她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瓜子脸，黄脸皮。唯有眼睛非常大，睫毛很长。
她是船户之女，母亲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下面还有一对弟弟妹妹。
身为长女的她，早早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操持家务、服侍父亲、拉扯弟妹，活成了小大人，另一个“母亲”。
顺姑小时候，像同龄的女孩一样，爱美爱做梦。
有一次，她看见别人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好看，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就哭了。哭了小半夜，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眼眶红肿了两三天。
多年后，她的邻居吕纬甫在外谋职，他母亲想起这件事，托他从外省回来时，顺便给顺姑带两朵剪绒花。
吕纬甫为了给她买剪绒花，先是在太原搜寻了一遍，没有……一直到了济南才找到，买了两朵：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
然而，还没等他把剪绒花带回来，顺姑就死了。
顺姑的死，有两个原因。
一是她原本就有病。为了操持这个家，她身心疲惫，跟她母亲一样得了肺病，不时地吐红、流夜汗。
二是她听信了外人的谣言。
她有个结婚对象，两家已经订亲，但从未见过面。
顺姑的大伯子长庚，是个二流子，也就是阿Q那样的人（据鲁迅弟弟周作人说，长庚和阿Q的现实原型，是同一个人）。
长庚有一次上门来借钱，被顺姑拒绝了。长庚就冷笑着说：
“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
从此以后顺姑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
她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比不上一个偷鸡贼！
她父亲赶紧将她男人怎样争气的话说给她听，但已经来不及了，说出来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就这样，顺姑在肺病和心病的双重打击下，香消玉殒了。
顺姑死后，她未婚夫赶来送殓，他衣服穿得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
这说明，她未婚夫虽然没什么钱，但勤恳老实，是个好人。长庚那天说的，完全是在借不到钱的情况下恼羞成怒，说出来气她的鬼话。
02
顺姑听信谣言而死，在一般人看来有点可笑，但却反映了底层女孩的人生悲剧。
对于家里条件不好，又早早懂事的女孩来说，她们的人生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家人，为了谋生，为了改变命运而活。
为什么顺姑小时候会那么渴望拥有一朵剪绒花呢？因为剪绒花代表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每个灰姑娘的心里，都有一个公主梦。梦想穿上华美的衣服，戴上璀璨的首饰，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牵手自己心仪的王子。
在鲁迅笔下，剪绒花就是顺姑的“公主梦”。作为一种传统的手工艺品，剪绒花绚烂柔美，长年不凋不败，戴在头上，尽显高贵优雅，引人注目。
但剪绒花制作工序复杂，价格昂贵，岂是穷人家的女孩能戴得起的？
顺姑她父亲只是一个出卖力气谋生活的船户，一个人养活一家四口都很困难，哪还有闲钱给她买这些？
顺姑知道自己怎么也弄不到一朵剪绒花，所以伤心难过。这种痛苦，源于对个人身世的自卑，以及无力改变现状的绝望。
而顺姑长大后，为什么会听信他人的谣言而死呢？
谣言本身不具有杀伤力，之所以会伤人，是因为切中当事人的心病。
穷人家的女孩，敏感自卑，心高气傲的人，又往往自尊心强。
长庚的那句话：“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首先表达了对顺姑的轻蔑，提醒她不过是个小县城里相貌平凡、出身低贱的女孩。
其次暗示了她未婚夫很糟糕，是个连二流子都瞧不起的烂人。
对于顺姑来说，嫁人是她摆脱苦难的唯一机会。以她的条件，嫁不了富家公子也就罢了，嫁到普通人家，怎么样也得找个勤劳能干的。
而长庚说那句话，就相当于斩断了她的救命稻草，封死了她的人生出路，让她彻底绝望：
以后的生活只会越过越苦，要跟一个比自己最嫌恶的男人还不如的丈夫上床睡觉，要承担另一个家庭里繁重的家务，要忍受十月怀胎的生育之苦……
这些焦虑，对于每一个未婚的女孩来说，都是致命的。
03
所以从寓意上来看，顺姑心理上的死因可以理解为：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嫁不了自己喜欢的人。
顺姑从小很努力，周围的人都夸她事事周到，样样能干，但又怎么样呢？
受出身环境和个人境遇的限制，她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结识不到更高圈层的男人，只能被人安排，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的丈夫。
既然这样，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顺姑在绝望之下死了。她的死，代表了那些无力面对现实的人，在悲观中走向灭亡。
但这种消极应世的态度可取吗？并不。
顺姑的生命中，其实还有很多值得怀念，能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东西。
她的邻居吕纬甫，是个知识分子。早年辛苦求学，长大后外出打拼，在太原教书。
那个时代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两人是见过面的，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
吕纬甫有一次回乡，受邀在顺姑家吃荞麦粉。
他是个文人，吃东西文雅，要求只吃一小碗。谁知等到端上来的时候，是一大碗。
那荞麦粉是顺姑亲手做的。吕纬甫原本吃不下这么多，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但转眼看见顺姑远远地站在屋角，那神情，怕自己调得不好，又希望他们吃得有味。
他不想让她失望，就放开喉咙，把剩下大半碗灌下去。
吃的时候，他是痛苦的，但是等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看着她的笑容，他又是快乐的，觉得她的笑容足以赔偿他的痛苦。
所以，两人之间有一种纯真浪漫的情愫。顺姑对吕纬甫有好感，而吕纬甫对她也有些情意。
如果顺姑不死，她就能得到一个攒了半辈子积蓄娶她的丈夫，还有“青梅竹马”千里迢迢送来的剪绒花。
也许将来的日子里，她还会受苦受穷，但跟丈夫两个人一起打拼，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而吕纬甫虽然无缘跟她结成婚姻，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顺姑看着那两朵剪绒花，心里一定会很甜，那是独属于她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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